有人说,荷,应生长在水乡。是的,她们应生长在诗意的江南,在湖畔,在水泽,她们铺天盖地,恣肆汪洋,那种天连着地、地连着天的气势,着实让人怔忪。但这里,我说的荷,是另外一个样子。
我居住在北方。我的这个北方,是山东蒙阴县,是地道的沂蒙山区,与南方相比,这里河不丰沛,水不妩媚。在家乡,我见得最多的,是北方的莲,是一丛丛,绿茎托起的睡莲花。一片浅浅的池水,一只小小的泥缸,一汪如琼的清水,映着小片的蓝天。水中的莲,簇出数叶,懒懒的,闲闲的,静卧于水面——既非赏日月,也不是在翻阅诗卷,一副淡泊悠然的模样,仿佛是一种醉。
茎叶之上,缀着几朵粉红的花,两朵或者三朵,一朵是盛开着的,另外的两朵,依旧花苞青涩,挂在脸颊,都是醉的颜色。古装的戏里,偶有醉酒的女子,也就是这般模样,两盏淡酒,三分醉颜,往窗前的茶几上一倚,似睡非睡,这便是醉的境地。遗憾的是,泥缸太小,装不下太多的记忆。那小小的池水,也过于清浅,一阵风来,就扰乱了秩序。而我的怜爱却油然而生,不是元好问的“且酩酊,任他两轮日月,来往如梭”,而是白居易“冷碧新秋水,残红半破莲”。我的情绪,粘在了一朵莲瓣上,若有一丝风吹,一声稍稍响亮点的言语,一切就打乱了。就像我的那份乡愁,在心底轻轻地摇动,却怎么也掩藏不了,亦排遣不去。
这不是江南,这当然不是江南,这是我的北方。没有浩渺的水域,没有无边的花海,供我欣赏,供我陶醉。也没有累累硕果,任我收获,任我喜悦。我见到的荷,是生长在山地之上,就在那一方方偌大的池塘。
周末早上,我们去乡下的村庄采风,却一下撞见了满池的荷花,醉醺醺的荷——红荷、白荷。不是池塘野生的,而是当地人工种植的,就在河堤一旁,梓河坝下。夏的背影还在,秋刚刚开始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,蜿蜒于田垄之间,长长地伸出热情的手,把我们迎了过去。先并没有注意那荷,视线被当下遮蔽:这路,这田野,这粉墙红瓦的乡村小屋。乡间的气息,亲切而又熟悉。
记忆,是这样还原的,在小路的尽头。按照友人告知的地址,我们找到了蒙阴县坦埠镇下东门村。这里紧邻梓河。旧县志上说,梓河,发源于沂水县甄家疃,东流至上旺村,折向南流至尹家洼村,后再入沂水县境,继而南流至坦埠村东南。这样的七弯八拐,这村那山,不经意间,又走进了童年的水,和水中的荷。
在长长的时光书卷里,时代在变,村庄在变,地域地貌也在悄然改变,只有梓河的方向一直没有改变,它在沿着大自然安排的河道几番迂回之后,几经周折,千百年来仍然不息不止,汩汩而流。2013年的一天,沿河的居民曾在梓河河底二十多米厚的泥沙之下,挖出一株罕见的枣树,古老的树木,见证着这条河道的悠久历史,也见证着这条河两岸的繁荣生态。
当然,没有改变的,还有荷,她的华贵,她的娇美,她的醉。“镜水夜来秋月,如雪,采莲时。小娘红粉对寒浪,惆怅,正思惟。”唐代诗人温庭筠是懂得醉的,荷之醉。荷的醉,是雍容,是一种内敛的本质。
沿着一条乡间的公路北上,不多会儿就到达了莲藕种植基地。梓河岸上,约有百亩,由人工挖掘成的一块块方塘,方塘之中,灌之适当的培土和河水,撒下莲藕的种子,于是,一池池的荷生长出来了。那硕大的叶片,有的叶茎高挺,有的斜曳水面,绿意盎然地显示出蓬勃的生机。荷花则兀自嫣红,亭亭立于茎叶之间,像娇妍初绽的少妇,洋溢着青春花样的饱满。
我低下头去,弯腰抚弄她的花朵。我在记忆与现实中穿行,一副陶醉的样子。池中的水,仿佛一面镜子,深情款款地凝望着我,它让我看见了痴迷的自己。可我,还想努力看清自己的眼睛、神态。然而,最终,它模糊了。微风起来,吹皱了那水,清波漾起,把所有的映照都弄皱了,绸缎一般地晕开,晕开。既没有让人清醒,也没有让荷清醒,而是加重了我的醉意。我在心里轻轻叩问,记忆中的荷,你怎么醉在这里?
乡村在变,城市在变,可荷花却一直未变,仍是那一分淡雅,那一分恬静,那一分高贵,那一分嫣红。正午的阳光,烤灼着皮肤。想起孩提时,在河边遇见荷花,也是观赏个够,摘了莲蓬解馋,拾了荷叶遮挡太阳,若是遇见雨来,还把荷叶举过头顶……
北方的山里,尽管土薄水少,尽管路远地偏,但这里的荷都能坦然地扎下根,像山里的女子,顶破一片瘠薄,开出花来,结出果实,葳蕤生长。当地的朋友说,七月的荷花开得是最多的,那种洁白和妍丽,几乎把一池绿意淹没……
拭去茎叶的残妆,仍能看到一些晚开的荷花,青青的浮萍,和荷叶上面的青蛙,圆而籽实的莲蓬。等到明年的盛花季,我想我依然不会错过。我希望,菩提树下与她结伴而坐,红尘路上与她结伴而行,不辜负这一山一水的美,这一花一木的情,这美丽乡村的独特风景。(宋尚明)